第198节
邓苍生双足触地,面容似哭似笑,下意识双掌一并,急刺前方。“苍生刺”带起的锐风,像一声尖利的急哨,穿透重重黑光,然后一下子没了声息。
他不想力战至死,他想逃。他的脚骨遭人一刀刺碎,但他还是想逃。可惜事出突然,双方距离太近,没有他腾挪转移的余地。
他肩上多出一只手。这只手温和有礼地按着他,力气不大,却按得他动弹不得。任他如何运功聚气,全身内力疯狂涌向肩头穴道,仍是徒劳无功。他苦修苍生刺近三十年,眼下成了小孩子的乱戳乱刺,被人家轻而易举制服。
木片铁条纷然落地,叮当声不绝于耳。异声方起,车底的人已完全站直身体,从容环视着这辆不太大的车子。
惊涛书生乃京城有数高手,地位举足轻重。不过,天外有天,人外有人。他在常人面前可以故作姿态,居高临下,一举一动都是施恩,今日却遇见能对他居高临下的敌人。
他离开李师师香居时,苏夜已躲在他马车底下,蜥蜴般吸附着车板。她听说了六分半堂近期助纣为虐的业绩,一时兴起,想吓唬一下他们。
结果车子跑着跑着,前面来了邓苍生和任鬼神。惊涛书生没想到,她也没想到,疑惑地听完全程对话,方知六分半堂日子过得不痛快,绞尽脑汁对付苏梦枕。邓、任两人筹划毒计,试图勾结朝廷官员,让金风细雨楼犯下不赦重罪。
此计不可谓不阴险,一旦成功,很难找到对策化解。楼中子弟,确实不爱买“明君圣主”、“圣贤天子”的帐,有心刺王杀驾。而且朝野坑瀣一气,只需几个时辰,蔡京便可上下安排周全,做个天衣无缝的局。
她听得心头火起,频频冷笑,陡然发觉他们自觉无趣,想告辞离开,当即拔刀暴起,一刀刺向邓苍生。
车中三人,全部在她手下栽过一次。吴惊涛肚皮开了个洞,年关之后方才愈合。邓、任在天牢里住了好几天,幸得雷纯打点关节,将他们从狱中提出去,半路潜逃不动飞瀑。也就是说,他们注定毫无还手之力。一个人不行,三个人照样不行。
事实上,邓苍生惶急无措之时,任鬼神吓得忘了“逃”字怎么写。他眼中只有腾腾升起的黑气,仿佛上天降下一场无路可逃的灾难,把他困在了灾祸正中。
他们甚至没真去害苏梦枕,只是在商量应该怎么害。难道黑衣人具有天眼通、天耳通,别人一谈相关问题,她便用缩地千里的神功赶到,杀死所有敢这么谈论的人?
但是,苏夜原本无心追杀他们。她在等候皇帝的御驾,等候陪伴皇帝的佞臣。惊涛书生偏偏在不对的时间,出现在不对的地点,参与讨论了不对的话题。再给他们两个脑子,他们亦猜不出她的行动方针。
任鬼神背靠板壁,匆忙向下张望,恰见邓苍生七窍流血,软软瘫成一团,颈中有个偌大的血口,正在往外喷血。他大惊失色,顾不得其他,不及寻找目标,右掌凌空劈出。
虽是慌忙出手,掌力仍沉重至极,如一柄无形巨斧,先撞车顶,再垂直落下,倏地划开他身前的强大压力,令新鲜空气重新涌回,形成往返奔流的狂风,一时间风声大作。
他出掌之际,自然是尽力而为,不敢保留分毫实力。鬼神劈一出,掌力长达丈余,可以隔空劈杀对手,与苍生刺相映成辉。因此,邓苍生应付不来的高手,他也一样不行。
掌风呼啸,驱散茫茫黑光,震碎对面车壁,露出车外明媚的天光。他以为自己击中了目标,其实压根没有。他的胆气早已不见,精神早已萎靡,在潜意识里,一心指望旁边的吴惊涛。
他知道,黑衣人绝不会给出第二次机会,再让雷纯打点一次,使他们大摇大摆地走出刑部大牢。今天的输不是输,而是死。即使他全力以赴,照旧要输。何况他现在九分心虚,一分侥幸,毫无豁命死战的觉悟。
最后一片底板也碎了,死了的一人、活着的三人全站在地面上。任鬼神前方,霎时间空无一物。不知何时,黑影离开原处,以鬼神难测的身法,移离他雄浑激厉的掌力,来到他身侧,落在他和惊涛书生正中间。
马车天翻地覆,碎了起码一半,终于惊动拉车的两匹骏马。它们不懂武功,却懂得判断险境,忽觉背后升起超越猛兽的恐怖杀气,顿时打个响鼻,扔下兀自在乘凉的车夫,奋蹄奔向远方。
这一奔,苏夜和吴惊涛犹可,却苦了任鬼神。
车板断开,轮子与车厢的接辕部分亦支离破碎。车身一动,仅剩的连接部位立刻被拉断。四只车轮分崩离析,滚往四个方向。骏马凭着自身蛮力,硬拉着失去了轮子的木制车厢,疯狂地埋头狂奔。它们速度既快,力气又大。车厢几乎平地飞起,噔的一声,正正撞在任鬼神后脑处,把他撞的前后乱晃,失去平衡。
他已然魂飞魄散,后脑受到撞击,还以为身后也来了敌人,一时只觉满眼金星乱迸,身畔异香大盛,还伴随着几记悦耳动人的乐声。
吴惊涛胖胖的身躯往下一扭,任凭车厢自头顶飞过,自身毫发无伤。他择机出手,一出手便尽出绝技,将“活色生香掌”和“欲仙欲死神功”发挥到巅峰境界,全身功力汇于双掌,平推向苏夜。
这双手掌绽出七种不同的色彩,仿若自掌心飞越的小小彩虹。色彩交织驳杂,混成一种奇异的夺目彩光。任鬼神闻到的异香、听到的乐音,全部来自这双手掌。
彩虹越空而至,彩光胜过春夏的所有鲜花绿草,香艳极了,也凶险极了,浑不像一个胖子能够用出的武功。
忽然之间,彩虹落入一道冲天而起的深黑高墙。不,这不是高墙,而是山峦峰岳,是他吴其荣必须跋山涉水,气喘吁吁才能过去的险地。可他们明明身处小巷巷口,头顶是碧树苍穹,足下是打扫得干干净净的石板路,哪来直耸入云的高山?
他心念电转,白皙嫩滑的皮肤上又渗出汗珠。刚才他的汗水被惊回体内,此刻再度涌出。幻觉并不可怕,可怕的是,他明知这是幻觉,却无计可施,瞪着那座虚幻中的山川,试图用目光穿透山脉,瞧见黑衣人的真实位置。
与此同时,他飘了起来,迅捷无论地往旁边飘移。他体重大的惊人,但轻功也高的吓人。事到如今,他可不是为了炫技,而是为了保命。他暂时克制不了苏夜施加给他的压力,只知道决不能犹疑不动。
时间漫长的好像停止了,实际仅过去几秒钟。他一动弹,幻象戛然而止。炎热的空气又一次包围了他,那枯燥的蝉鸣也频繁响起。然而,幻觉消失,现实世界亦出现变化。他满目都是血光,鼻端闻见血气,因为在他出神期间,任鬼神已经死去。
任鬼神死时,脸上仍有茫然之意。他死前是后悔?是懊恼?还是悟透了人生道理,认为自己不该去献媚争功?雷损收买他们,要他们投靠六分半堂。他死后,雷纯继承遗志,持续拉拢,给了他们想要的一切好处。到了这时,一切好处如镜花水月,悉数成空。
两匹马拉着车厢空壳,远在十余丈外,还在夺命狂奔。车厢终是不如轮子那样平滑,不断磕磕碰碰,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,也拖慢了它们奔跑的脚步。
大榕树下,有一堆残骸,一方洁白的手帕,一个双手前伸,面团一样堆在那里的吴其荣。那名车夫武功低微,始终懵懂无知,听见骏马长嘶,才惊跳起身,愣愣望着楼中地位超然的吴惊涛吴供奉,和那个似乎刚从地底冒出的黑衣怪客。
第三百八十二章
那名车夫拎着水壶,呆如木鸡地站在树荫的阴影里。
他当然练过武功, 而且武功还不错, 至少能与发党门下弟子打成平手。雷纯叫他给吴惊涛赶车, 连续送出数名美貌舞娘,都是投其所好, 刻意拉近双方关系的做法,亦可烘衬惊涛书生的身份地位。
他对此并无怨言,因为吴惊涛大名鼎鼎。他终其一生, 也难以望其项背。只是, 生活给人的意外总是那么惊人。他尚未喝够水, 车里的人已死得一干二净。
那四人动起手来,如同紫电惊雷, 快到让他目不暇接。他听见巨响, 看见马车轮子脱落, 骏马狂奔而逃, 鼻端闻到鲜血特有的腥气,不禁大惊失色, 赶紧起身查看。
然后, 他眼花缭乱, 满眼都是纵跃腾挪的人影。兔起鹘落间, 一道黑光缭绕如盘龙, 张牙舞爪,势不可挡。鲜血自黑气里一滴滴洒出,人影亦由动转静。
忽听咚的一声闷响, 吴惊涛猝然落地,周身肥肉剧震,一反常态地大吼出声,肚腹好一阵抖动,向前扑倒在地,再也没能起身。他身下不断淌出鲜血,血液越流越多,最后形成一片血泊,浸透了他的衣衫。
他凌空摔落时,车夫眼中的“黑龙”已经消失,化为一个衣袍漆黑,似能吸收日光的黑衣人。按理说,影子是虚的,人才是现实存在的鲜活生命,但这人现身之后,仍然有虚无缥缈的感觉,实在是非常诡异。
她笔直挺立,纹丝不动,却可带动周边气氛,让榕树附近的景象似真似幻,宛如一场梦境。
纵使如此,车夫心中惧意不减反升,直觉她并非什么江湖高人,而是一种特殊存在,绝非他有能力抵御和理解的。兔子急了会咬人,但他连兔子都不如,恨不得化身成另外一棵树,以免引起对方注意。
苏夜看一眼三具尸体,再望一下远处渐渐停住的车子,微微一笑,顺手把刀收回衣袖。
那声大吼,凝聚了惊涛书生濒死时的功力,响彻七八条长街,十来片民居。蓦地,东西方向同时传来尖利悠长的哨声。若她感应的没错,六分半堂帮众已应声而动,分成数支小队,以极快的速度赶来相助。
如果她愿意,大可留在此处,再开一次杀戒。但她杀人永远有目的,从不以杀戮为乐,自认今日的惩戒够多了,便转头望着车夫,笑道:“你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吗?”
这一转头,登时压力倍增。车夫右手当即松开,水壶砰然落地,骨碌碌地滚往旁边。他勉强回答道:“不明白。”
苏夜见他失魂落魄,摇了摇头,笑道:“随你吧。如果总堂主或大堂主问你,你就告诉他们,走狗没那么好当,需要付出代价。如今,我便是那个代价。你可记住了?”
她口气十分平和,却让人无法拒绝。车夫鸡啄米般地点头,哪里敢说“不”字。苏夜再次笑笑,身影一闪,已没了踪影,像是凭空消失在空气当中。
黑衣人离去后不足一分钟,分舵的先锋小队匆忙赶到,发觉死者竟是一位供奉、两位堂主,惊得不知所谓,上下左右四处乱看,生怕某个黑影倏地跳出,一刀一个地杀了他们。
他们不仅心情紧张,而且万分无奈。吴惊涛武功极高,名列京城六大高手,除了雷纯本人,谁的面子都不买。他上次受伤,今次身死,说明他绝非黑衣人的对手。六分半堂规模宏大,势力遍布大江南北。但历数总堂及各处分舵,武功堪与他相比的人物,一只手便能数的出来。
雷纯原本想借元十三限救她的东风,与他打好关系,让他和吴惊涛一样,为六分半堂所用。可惜的是,元十三限自暴自弃,对所谓的“仕途”失去兴趣,更没打算争雄江湖。
那个时候,他身边已有一个娇媚机灵的无梦女,无时无刻不在奉迎讨好他,把他当作无人可敌的后台。雷纯若不想放下身段做人小妾,魅力便大打折扣,驱使不动这位当世豪杰。
她失去唯一的人选,一时半会间,找不到匹敌苏夜的高人,实在是焦头烂额。以她的冰雪聪明,自然知道上贼船易,下贼船难的道理。但苏夜太过棘手,犹如一个铁了心帮助苏梦枕的方歌吟。哪怕只有一线机会,她也要紧紧抓住。
退一万步说,佛堂围攻之时,米苍穹、朱月明等人均认为苏夜必死无疑,焉能怪她判断失误?围攻失败,别人死的死,逃的逃,远避的远避,各有各的去路。六分半堂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,遇上进退不得的巨大麻烦。
蔡京的确欣赏她,认为她智计过人,举止有度,既有大家闺秀的心胸风采,也有江湖领袖的杀伐决断,远远胜过那不中用的白愁飞。他曾公开承诺,愿意全力扶植培养她,朝野齐心,除去金风细雨楼、发梦二党、七大寇、天机组等草寇势力。成功之后,六分半堂的地位不言而喻,将直追昔年的权力帮或长江水道,雄视天下,当世再无敌手。
当然,这个承诺有前提条件——六分半堂必须死心塌地效忠,决不能明一套暗里一套。倘若她生出异心,那么蔡京能放弃白愁飞,更能毫不犹豫地放弃她。
这一年里,黑衣老人露面救走元十三限,再无其他动作。六分半堂戒备已久,慢慢地松懈下来,以为她领了片酬退场,不会欺负他们。谁能想到,惊涛书生一出门,立刻上演恐怖片续集,惨死在自家地盘上。
他的死,有如雪上加霜,引发无数流言与议论。京中尚且如此,外地更不必说。但凡长了大脑的人,都开始疑神疑鬼,深夜睡不着觉,便扪心自问,是否应该见风使舵,当一位识时务的俊杰。
他们自然不知道,苏夜说来就来,说走就走,并无持续报复的意思。她杀死吴惊涛,仅是因缘际会,而非蓄意寻仇。怪只怪他出门前未看黄历,邓、任两人登场的不是时候。
她偶尔闲来无事,站在六分半堂的角度思考,也觉得自己十分难搞。如果她是雷纯,便一横心一咬牙,利用完了就跑,脱离蔡京控制,不再理会来自太师府的命令。对她而言,这还是个三方对垒的问题,端看谁能沉得住气,谁吃的亏更大。
雷纯反悔之后,蔡京固然会气满胸臆,甚至怒不可遏。但他已有了风雨楼这个眼中钉肉中刺,为难六分半堂的可能性小之又小,万一手段用得急了,竟造成两家联手对抗他,岂非自找麻烦?
太师府与六分半堂可以合作,与风雨楼则万万不行。雷纯能接受做傀儡,苏梦枕则不能。两者均不服管教,那就应该抚恤前者,针对后者,最多派人进行挑拨,让双方互斗,绝对没有先报复六分半堂,让苏梦枕坐山观虎斗的道理。
也许雷纯看中了太师府的高手,急于补充新鲜血液,和苏、戚、王三人对抗,抑或想在未来的大战中,获取朝廷官府的支持。这个想法确有道理,但苏夜思前想后,仍感觉好处抵不过损失,不该为此冒险。
她一边替对手操心,一边窝在小甜水巷,继续进行蹲点计划。然而,她自身寒暑不侵,春夏秋冬都是一样舒服,便忘记了贵人们的心思。
天气太热,无风时干燥难耐,有风时就像被吹风机的热风吹拂,出汗半点也不少。皇帝养尊处优惯了,肯定愿意坐在宫中,叫人拿水果打扇子,在宫殿四角放上冰块纳凉,不想顶着满头大汗,离宫到民间嫖妓。
苏夜等候多日,直到夏去秋来,才陡然悟透这个道理,不由暗骂上梁不正下梁歪,君臣全都懒惰成性,居然畏惧区区酷暑。在此期间,她还见过一身白衣,潇洒飘逸的戚少商,并趁机扔给他一封信,提醒他,风雨楼有可能遭人陷害,要他们记得约束子弟,千万不要中计。
连戚少商都结识了李师师,皇帝仍然影踪全无,似乎完全不着急。
以前是别人无奈,现在轮到了她。她倒没有失去耐性,只是觉得有点浪费时光,不如利用这段时间,先去江南收购地产,看看能否凑够万亩土地,等秋天回来也不迟。若到秋高气爽之时,御驾仍没来过小甜水巷,她便得考虑从另外的途径入手,用新方法接近童贯了。
她犹豫不决,如同一个变态,每天藏在阴影里、屋顶上、租赁的房屋中,长期关注李师师的居所。她有时潜心练功,有时胡思乱想,想到最后,决定还是等下去。幸好,上天似是体谅她的坚韧不拔,很快就给出了一个令她满意的回应。
立秋前一天晚上,京城大雨倾盆,足足下了一夜。天明时分,云收雨晴,气温骤降十度有余。天空一碧如洗,湛蓝可爱,风中亦带出丝丝凉意,不再是十足十的灼热,令人心旷神怡。
立秋当天下午,一辆外观低调寻常,实则暗藏玄机的马车,缓缓驶进小甜水巷,直扑李师师所在的宅院。苏夜见到这辆车子时,也看见了她苦候数月的人。
第三百八十三章
皇帝坐在马车里,面带笑容, 欣悦而快乐。
这七八年来, 他发胖了, 身体日益沉重,力不从心的感觉愈来愈频繁, 远远比不上登基前的灵巧敏捷。但他和人蹴鞠时,仍然次次都赢,可见能力之高低, 不在胖瘦与否。
他的书法、画作, 也精益求精, 于百尺竿头更进一步,堪称当世难得的巨匠。他自豪之余, 从来不和旁人明说, 只在心里偷偷摸摸, 把自己册封为青史排名第一的风流天子。
在常人看来, 他未免有点玩物丧志,沉溺和朝政无关的个人爱好。他却不这么想, 因为朝廷人才济济, 臣民忠诚可靠, 文有蔡京、王黼, 武有童贯、梁师成, 皆为赤胆忠心的罕见良臣。他身为天子,何必像个老财主似的,终日计较琐碎小事, 大可将朝政要务交给臣子去做,自身则负责主持朝会、浏览奏章、下达命令、在御旨上印玺等真正大事。
最紧要的绝非识人的慧眼,处事的能力,而是驭下之术。只要他把“人”管好了,自然事事随心所欲,理政如臂使指,只需垂拱而治,当个太平天子。
每当他想起这些道理,脸上都会泛出微笑。他屡屡记起,连蔡京那等能臣,都折服在他的帝王心术下,对他毕恭毕敬,心服口服,实在令他扬眉吐气。相比之下,诸葛正我显然迂腐不化,着实可恶。若非还要借他的威名,派他的门徒追踪缉拿凶犯,他早将他贬斥边疆,眼不见心不烦了。
文臣贤德,武将勇猛,南有苏杭北有汴梁,他还需要担心什么呢?最妙的是,他一个月前,有缘认识了艳冠京华的李师师。
京城里的青楼花魁、头牌姑娘,他见过一大半,又和其中惊才绝艳的几位长期来往。但是,李师师就像秀甲天下的山水。他欣赏过她的绝代风华,便再也看不上庸脂俗粉。
她美丽至极,多才多艺,精擅琴棋书画,歌舞炉火纯青,到了技近于道的境界,且毫无青楼中人的风尘气,有如寒玉雕成的美人。据说,她还懂得一些武功,有过人之能,比诸寻常女子,多出一抹让人啧啧称赏的传奇色彩。
皇帝只见过她两面,却恨不得日日相会。有时候,他甚至觉得琼楼玉阙、皇城深宫是桎梏,应当去做个山野村夫,每日“采菊东篱下”之后,便去寻觅佳人,共度风露良宵。
马车刚离开小甜水巷,他便打定主意,下个月一定得再来一趟,而且要带知情识趣的一爷,不带大煞风景的舒无戏。今天,他逗留的时间稍长,舒无戏便再三进言,劝他起驾回宫,浑不管歌舞正酣,而他正龙颜大悦。
车子行驶得极为平稳,后面跟着童贯童大将军的车。舒无戏、朱月明等人乘坐马匹,在车外伴驾缓行。他们沿途早有布置,依然十分警惕,生怕半路突然跳出刺客,惊了圣驾。
天气冷热正好,城中秋意渐浓。皇帝用过午膳方走,现在半坐半躺,被温暖的阳光照着,难免生出丝丝倦意。他本不想睡,打了一会儿如意算盘,倦意竟浓到无法抵抗。他的头脑迷糊起来,眼睛也慢慢合上,呼吸平缓细弱,离沉睡只有一线之差。
无数互不关联的凌乱思绪,在他心底毫无规律地乱窜。他知道,路程已走了三分之二,再过一刻钟,便可进入内城。然后,他朦胧地想起那些亲近的朝臣和内监。
蔡卿无疑值得信赖,诸葛那老儿……其实也可以。因此,他做了所有圣明君主都会做的事——让这两人相互制约,彼此掣肘,维持相对平衡的状态,谁也不能坐大。这是他在权谋方面的得意之作,屡次赋予他强烈的信心。
“阿一”当然很好,舒无戏也就凑合吧。米有桥人如其名,办事似乎真的很有办法,至于方应看……唉,幸好留在御前的是他,不是他义父方歌吟。诸葛正我一个人就让他厌烦透顶,如果再来另外一个……帝位干脆让给他们去做好了!
他的思维一刻比一刻迟钝,即将沉入梦乡。忽然之间,他看见一幕荒稽无伦的画面。
他到南郊祭天的时候,不知怎么回事,居然漫天黑云,云中电闪雷鸣,倾盆大雨泼泼洒洒,躲都无处去躲。紧接着,半空金蛇蜿蜒,轰隆一声,闪电正正击中他身前的土地,仿佛天神扔下一根巨大的明亮枝条,险些伤害到他。
他先是大惊,继而大怒,准备把司天监的人拖出来问罪,忽地又听天边雷声滚滚,来势奇快,接连在他头顶炸响,直震得他双耳发麻。
皇帝如同打挺的鲤鱼,几乎从软榻上水平弹起。他双手均捂着耳朵,脸色青中泛白,心脏在胸口处砰砰乱跳,好像马上就要跳出喉咙。
与此同时,他漫无目的地胡乱瞥了一眼,发现车内满是烟雾,外面人喊马嘶。而那震耳欲聋的雷声,竟不是噩梦,而是火药爆炸的巨大响声。他的视线虽被烟雾遮蔽,仍清清楚楚地看到浓烟里透进来的火光。
说是巨响,其实还在可以忍受的范围。他之所以吓成木雕泥塑,只因长了一双娇嫩尊贵的龙耳,此生不知危险为何物。这个时候,他满心想开口叫人,都愣了比常人更长的时间,尚未叫出口,车帘已被人一把掀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