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0节

  “也好,那朕便先走了,还要去瞧瞧睿王。”皇帝今日楚宫本来没有探望睿王的心思,此时不过是寻个台阶,待出了太子府,便真备好软轿前往睿王府了。
  卫二进门,见太子逆着光站在冬阳影里,脸色微暗,“殿下,昨日柳大人身边的小春不见了,莫头儿急得跟什么似的,但今日一早,睿王便派人接柳大人到凝翠楼见面,属下担忧这事,怕与睿王有些关系,若是他拿小春要挟柳大人,如何是好?”
  他渐渐察觉殿下的脸色不对,便又问了一声:“殿下?”
  “孤让卫六去监视柳府的动静了,出了这么大的事,竟然没有人报给孤?”白慕熙的眉微微攒起,“现在还在凝翠楼么?”
  “启禀殿下,凝翠楼今日被包围了,睿王的人守得密不透风,属下等人也轻易闯入不得,才想请殿下拿个主意,若是要硬闯,不但暴露自己,也兴许会让睿王拿了柳大人做人质。”
  卫二说得有理,白慕熙点头,“那好,你们进不得,我亲自闯。”
  他心中一阵激荡,才走了两步,忽然胃中一阵翻滚,苍白的脸色犹如风云变色,卫二大吃一惊,拉了殿下一把,白慕熙扶着一张黄梨木的桌案干呕不止,“殿下!”
  卫二加入影卫队也有四年了,从未见过殿下生这么大的病,张头便喊大夫,白慕熙喉咙梗得难受,气息犹如被堵在喉腔里,跟着一颗黑漆漆的珠子被吐了出来。
  “这是什么?”卫二惊奇,他从未见过这种东西。
  白慕熙嘲讽地扬唇,“断情蛊。”
  “那是什么?”卫二自知多嘴,问了一句,又不再敢问了。
  白慕熙用帕子擦拭了嘴角,幽然的双眸深不可测。
  ……
  “柳大人,咱们还要这么大眼对小眼到什么时候?”睿王饶有兴致,犀角杯里的梨花酒潋滟着一对昭然血红的眼眸,凄艳而冷绝。
  柳行素握紧了拳,“睿王殿下好厉害,红口白牙一张嘴便说了,我的下人勾引你,不但勾引,还刺杀睿王,最后人死了被扔到乱葬岗,话全是睿王殿下你说的,空口无凭。”
  “你要凭证?我的人全都是人证。”
  柳行素冷笑,“你的人做得了数么?睿王殿下视人命犹如草芥,杀人焚城也不过是眨眼间的事,柳行素自知人微言轻,自知无所作为,没想到尚存苟安之心,睿王殿下竟咄咄相逼。”
  “本王逼你了?”睿王手里一松,瓷杯砸在地上,砰地一声碎了,他露出满意而放松的神情,“柳大人话说得不对,分明是你站队太子在先的,你真以为,本王会信了你喜欢灵珑那个丫头?”
  他的确不像个愚鲁的人,柳行素也相信了,他盲目出兵追击突厥,是为了满足心里变态的杀欲。
  “柳大人,其实,本王是有心想帮你的。”他斜了斜目光,“不难打听得到,中书省行窃一事,有你的参与,你想查柳家的旧案?”
  这个人的手果然无孔不入,柳行素暗自镇定,“睿王殿下杀了我的下人,现在却来说帮我?”
  睿王歉然道:“本王只是一时失手而已,算是为了弥补这个错误,表达本王的歉意,本王给你提供一条线索。”
  “不必了,感激睿王殿下‘好心’,柳某该走了。”
  她片刻都不能停留,睿王也看出了她的去意,却拂了拂掌,“你该知道,没有本王的同意,你今日走不出这凝翠楼。”
  柳行素沉怒,“你这是绑架朝廷命官。”
  “哦,本王知道。”睿王猖狂地眯眼大笑。
  此时门外走入了一个侍卫,“王爷,太子来了。”
  “这么快?”睿王的目光飘向柳行素,“柳大人你还说,你们是情敌?怕不是情敌,是姘头吧。”
  柳行素明知他有意拖延时间,守着凝翠楼四方,刻意放消息给白慕熙,让他自乱阵脚,她好不容易才建立的名声,顷刻间在睿王面前毁于一旦,她只是没想到,关于她的事,会让他如此不冷静。
  “睿王殿下,太子殿下是你的兄长,大周以仁义礼孝治国,睿王不孝不悌,恐难服众。”
  睿王随便她怎么说,却不介意,闲散地靠在椅子上休憩,似乎在等人来。
  银紫的衣袂从楼梯间飘了出来,柳行素心中微敛,他比她上次见时脸色更白了几分,几乎弱不胜衣,睿王懒懒地笑道:“皇兄,柳大人真有趣,我们谈古论今,倒很是和谐,无怪是殿前三甲,父皇重用的人才。”
  白慕熙的眼睛只看着她,柳行素心里的弦都绷紧了,他好像有些变了,白慕熙敛唇,“孤没有空听你说这些,老三,父皇今日正要去睿王府探视你,他一定没有想到,你早已生龙活虎地在凝翠楼大摆酒宴,私兵围了整座楼,甚至暗中掳人。”
  “你有什么证据?”睿王脸色不变,心底却有点乱了,父皇今日怎会出宫去睿王府见他?
  白慕熙从袖中取了一柄匕首出来,出鞘,银光乍现,他用力地插在木桌上,入木三分,刀刃上有一缕清晰残存的血迹,睿王也没见过他的皇兄如此大发雷霆之时,心中一跳,白慕熙冷冷道:“这是从小春身上取下来的匕首,上面是谁的血,要孤查查么?”
  小春身上的匕首……难道小春真的……柳行素只觉得眼前一黑,胃里一股酸水汩汩地冒了出来,呛得喉咙发苦。
  睿王心道,难道昨日那群蠢材竟没有取下小春的匕首?
  皇帝已经动身前往睿王府了,他在此地久待不得,阴戾乖张地一笑,“皇兄毕竟是无凭无据,我的人可都瞧见了,那个小春谋刺于我,我身上还有一个窟窿,这事便是闹到了父皇那儿,你和柳大人,也占不了上风。”
  他自信地拂手,转身从容走了。他一走,凝翠楼的人马也陆续退去。
  柳行素几乎腿软,拉住了白慕熙,“小春真的……”
  “莫玉麒怕小春遭遇不测,出了城找人,在乱葬岗只找到一片撕烂了的衣袂,还有这把匕首,刀上有血,但没有找到人。”
  柳行素扶着桌才能勉强立住,白慕熙伸手将她的腰抱住了,手抚她的头发,“活要见人死要见尸,只要没找到尸体,就还有希望。”
  柳行素咬牙挥泪,“这笔债,我一定要他还回来!”
  他在她身后,抚着她的脊背,手心透着一股微凉,俊容有几分莫测。
  作者有话要说: 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,没找到尸体,就不能下结论。
  小春还会再回来的。
  大家都会好好的~
  ☆、第56章 一石激千浪
  柳行素伏在他的肩头,紧紧咬住了牙, 没有发出一点呜咽声。
  可他能感觉到, 掌心下她的肩膀在颤抖。
  “行素。”
  她抬起头,撞入一双漆黑无光的眸子里, 再没有她看得见的如澄塘霞映般的颜色,柳行素蓦地胸口微痛。
  “我以为, 你已经习惯了离别。”
  她不解他的意思, 但失去小春,让她心神不宁, 心中愧悔不安,如果小春真有不测, 她永远无法原谅自己,她不该同意她来上京, 不该那么信誓旦旦地对师叔师伯们保证, 不该妄自托大,不该让小春……
  她苦笑着,噙着泪光摇头, “我永远都不会习惯离别。”
  “是……吗?”他的掌心松了一瞬, 缓慢地落下了。
  卫六失职让睿王钻了空子, 被撤出了柳府,改换了稳重的卫二, 莫玉麒失魂落魄之际,将太子赏的那坛木樨清露喝空了,醉倒在厢房里不省人事。
  被泼醒的时候, 太子殿下正在他的房中饮茶,低眉尔雅,可总有几分谁也看不透的疏离冰冷,莫玉麒浑身湿漉漉地跪直起来,“参见殿下。”
  “醒了?”
  莫玉麒惶恐,“殿下恕罪,属下只是……”
  “你的感觉,孤明白。”
  莫玉麒怔愣地抬起头,他们殿下墨色的凤眸轻轻一挑,嘲弄地微笑,莫玉麒的舌头抵住了上颚,说不出话来。他隐隐约约觉得,眼前的殿下与往日不大一样,竟让他感觉害怕。
  “殿下你……”
  “从今以后,孤不会再问你柳氏的事。”这一句话令莫玉麒微微放下一颗悬着的心安定下来之后,他又一句话让他彻底悬了起来,“你替孤,办一件事。记住,这件事只有你我知道,一定不能让柳大人发觉。”
  “诺。”
  ……
  “朕来见睿王,你们一个个跪在院子里阻拦朕,好大的胆子!”皇帝今日出宫本无心见小儿子,但一群下人敢阻拦他的脚步,未免叫皇帝神色不愉。
  “父皇。”睿王妃牵着孩子出来,“王爷他身子不适,偶感风寒,怕寒气过给父皇。”
  睿王妃抖了抖小世子的手,乖觉伶俐的白承佑便上前靠住了他的皇爷爷,小手攀住皇爷爷的绣祥云暗纹的袍服,“皇爷爷,父王身子不舒服,我陪皇爷爷玩。”
  皇帝心中大大生疑,此时睿王妃的站位,正好阻了他的视线,睿王久不出门,皇帝龙目凛凛地负起了手,连孙儿也没有理会,他虽然偏疼睿王,但也没有糊涂到忘了自家老三是个什么样的人,睿王乖戾残忍,这是不争的事实,上京城无人不晓,皇帝愈发觉得睿王有事瞒着自己。
  幸得他逗留不久,睿王从身后急急而来,“父皇。”
  皇帝一扭头,只见小儿子衣着工整,面色红润地站在庭院的朱槿花树之间,换了一身海棠红的艳色广袖长袍,额头上有细密的汗珠,但目含欣喜,“太医说儿臣这病要发发汗,方才出门跑了几圈,父皇今日怎么会来睿王府?”
  睿王果然汗津津的,皇帝也不疑有他,唤了小儿子,父子二人到一旁说话。
  睿王妃摸着世子的脑袋,小世子困惑地眨着眼睛,仿佛不明白皇爷爷和父王之间的关系,睿王妃只得苦笑。
  说完话皇帝便折身要回去了,他心里愈发不确定起来。
  召睿王回京,违反了先前的诺言,虽然众臣都知道他不过是一时气话,但君无戏言,皇帝为了权衡,瓜分太子势力不得已而为之,但睿王比起太子,却跋扈专横,实力同样不可小觑,他们鹬蚌相争,损的是国本,但若他们拧成一股绳,皇帝在朝中便真无几人可用了。
  ……
  柳行素托人在山中寻访许久,终于找到了一个人。
  城外竹西佳处,从禁军中解散,后来隐遁的山中樵夫白石,从青松叠翠的山道上走来,背着一捆柴,身后是耸峙的绮柱重楼,山门巍峨,白石知道了柳行素的来意,一捆柴掉落在了地上。
  他看起来不像干农活的人,也没什么精神,尤其是知道柳行素专门为了六年前的事来寻他,白石压低了声音,“请随我来。”
  白石引柳行素入竹林里的一座结实的茅棚,竹篱门被日色筛下浅浅的碎影,白石将柴火放在一旁的草垛子旁,柳行素才发觉他是个独居于此的人,但桌上摆了几只碗,想来是刚招待过客人。
  白石替柳行素倒了碗茶,但他离开茅棚太久,茶已经凉了,白石将肩膀上的包卸下来,坐到了她的对面,“我化名白石散人,避世山中已经六年了,以为皇上有意隐瞒,不会追究了,便不会再有人来,没想到会遇上你,你想查这桩案子?”
  “我想查。”柳行素点头,眼底是千万人亦往矣的果决和坚毅。
  白石点头,“我可以告诉你。”
  他好像陷入了一团回忆,眼睛放得很远,“你知道,当年,我们禁军的虎符在谁的手里么?”
  “知道。”当年皇城的禁卫军都在太子白慕熙手中,那时候他是皇帝最欣赏也最信任的儿子。
  白石悠悠地吐了一口气,“嗯,那一年太子被皇上派遣到永州,虎符被收回了,我们重归皇帝陛下调遣,但他给我们下的第一道命令,便是让我们伏击柳家。”白石回忆当时,悠远的眸犹如蒙尘一般,不见丝毫光泽,“我们再落红谷外设下埋伏,阴山柳氏的男丁们虽然弓马娴熟,但毕竟人寡势弱,被我们逼入了落红谷中。”
  “柳老将军精通行军布阵,落红谷易守难攻,三面环山,轻易不可翻越,我们不敢冒进,后来副统领让我们趴在山头,等他们出来。”
  落红谷地处塞北,地势高,而且山上林木稀缺,更难说有什么果腹充饥之物,原来当年那场战,其实打得很艰难。
  柳行素仿佛亲眼看到,爹爹受了伤,带着人退入了落红谷,边战边退的情状,爹爹和叔伯兄弟们都是男儿,有百战之勇,但女眷们,在皇帝亲卫队的如此大规模伏击之下,如何抵挡,如何逃难?
  万箭齐发之下,孰人能得幸免?
  “但守了几天,一直没有人现身,头儿便说,圣上有命不得违背,让我们一股脑儿杀入落红谷。但是当我们冲进谷中时,人已经死绝了,满门没有一个活口。”
  柳行素的身子猛烈地一颤。
  “我们要退出落红谷,但在外头遇上了突厥兵,恶战了一场,自己伤亡也十分惨重,后来回京途中,更是感染了瘟疫,死的死,病的病,一班残兵回朝时所剩无几,陛下便下令散了我们。”白石望向柳行素的眼神里有忏悔、也有释然,“身为禁军中人,我逃了这么多年,今日不会再推卸,若非我们将柳氏一门的人逼入落红谷,他们不会遭遇灭族之灾,何况原本我们的目的就是扫荡阴山柳家,在落红谷外我们也杀了不少人。”
  柳行素闻言,沉默地攥紧了酒碗,唇咬出了血丝。
  是,是他们,她的仇人不止一个。
  除了皇帝,罪魁祸首,还有别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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