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34节
陆巍想不明白,坤十九也不明白。
然而他目睹了荒野惊变,见到赛瑞丹现身,又得了山壁上的留字线索,纵然想不通,也得赶回雁鸣城启动掠影势力清查此事。
暗羽虽与天子合作,但相对朝政更偏向江湖,与掠影依然泾渭分明,两者从不干涉彼此行动,是故雁鸣城里的掠影暗桩即使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,一时间也不能越俎代庖,在戴修成亲至此地之后,掠影更加要避开对方,以免多生嫌疑。
然而有的事情,没怀疑的时候便是天衣无缝,一旦铁了心要查,就能发现许多平时被忽略的破绽。
丑时刚到,坤十九面前就堆了半指后的密信,他一目十行将其看过,内心惊涛骇浪都变成了滔天怒火,对未曾见过面的暗羽统领也生出不屑之意——
御下不严,何谈实事?
这样想着,坤十九却没准备直接杀了戴修成,打算先将其绑走刑讯审问,兴许能撬出更多的东西,没成想他刚潜入戴修成屋里,就看到有人深夜来访。
那是个女人,漂亮的女人。
半露香肩的雪绸裙袂掩不住婀娜身形,从裙摆下隐隐若现的一双腿修长笔直、雪白如玉,足下着手绣丝履,脚踝上悬着一串八角铃。
她是从窗口翻进来,动作轻盈如一只燕子,行步不快不慢,可脚上的铃铛始终没响过一声,若非烛光在墙上映出影子,坤十九还以为那是民间话本里美艳动人的女鬼。
然而戴修成看到她的一刹那,脸色大变,真如见了鬼。
女人双手各握一把刀,左长右短,刀柄分刻鸾凤,看着戴修成那张惊惧的脸,她也没说话,只是微微一笑,笑容比烛光更耀眼,晃花人的双目。
戴修成善用暗器,他身上藏着不下二十种形式各异的暗器,桌上文房四宝、桌下抽屉之中也都藏了可用之物,在女人笑起来的刹那,他的手已经摸上了笔筒,里面的毛笔尽数抖落,底层骤然分开,露出下面藏满毒针的暗格,对准了这个女人。
可惜毒针尚未破空,长刀已经枭首而来。
坤十九只在一个人手中见过这种刀法,然而那个人已经成了“死人”。
翩若惊鸿,矫若游龙,迅疾无匹,歃血而回。
戴修成死了,一刀断首,头颅被女人提在手里没发出声响,血还是热乎的,然而除了刀出刹那喷在屏风上的一溜殷红,剩下的都顺着断口汨汨流淌,污了桌面和地板,却没波及窗纸墙面,免得引来外面人的注意。
她提着那颗滴血的头颅,有些嫌弃,却忽然抬起头看向坤十九藏身之处,未曾开口,坤十九却听到耳中传来了柔媚之声:“郎君,奴家盈袖,生平喜净怕这血污,出来帮忙拿一下,可好?”
“盈袖”二字,像个倚楼凭栏的香闺美人,风拂青丝,暗香盈袖,坤十九所见的这个女人也的确配得上这个名字。
他心惊的是,天底下名叫“盈袖”,却能有这样身法刀术、又让戴修成忌惮如斯的女人,只有一个——西川暗羽真正的主子。
见坤十九不应,盈袖的传音再度响起,柔媚依旧,却多了几分嘲讽:“怎么?堂堂掠影,如今只敢做藏头露尾的梁上君子?顾潇调教你们十载,就教出这么一帮子胆小鬼?”
坤十九拧眉,却不是被她激怒,实乃是非之地不可久留,与其跟她在此纠缠,倒不如先出了此地再行应对。
一念及此,他也不多话,翻身下来顺手捞走盈袖手中头颅,扯破外衣将其包裹免得血迹败露踪迹,这才一前一后离开现场。
盈袖在前,坤十九在后,见她避开巡捕营直往议事厅去,坤十九心中疑云更甚,却始终找不到机会开口。等到了厅内,确定周遭无人之后,盈袖接过人头掰开下巴,毫不手软地用短刀挑出戴修成的舌头连根割下,然后塞了个金元宝进去,坤十九这才轻声问道:“为什么?”
“暗羽规矩——收受财宝、泄露机密者,利刃割其舌,金银封其口,无可赦。”盈袖的身影在黑暗议事厅里仿佛一道鬼魅,她淡淡解释了这句话,便翻身出去,坤十九紧紧跟上。
他们一路到了城东的“杜康坊”。
这里店如其名,做的是酒水生意,老板本是东陵人,那里开了海市,物流集散,乃大楚美酒之都,自然于此道颇有见识。杜康坊内的酒品种繁多,成色口感俱是上佳,价格也不贵,比许多黑心酒家厚道不止一星半点,生意向来很好,每每等到宵禁打烊还有人意兴未尽。
可是坤十九到了这里,背后却起了一层薄汗——杜康坊,正是暗羽设在雁鸣城的据点。
眼见女人推门而入,盈袖的身份再无怀疑,坤十九握刀的手却紧了。
酒坊早已关门,他们入内之时只见堂中点了几盏如豆灯火,桌椅板凳一字排开摆放得整整齐齐,上面却用麻绳绑着十来个人,个个浑身赤裸遍体鳞伤,其中一个甚至是酒坊老板。
这些都是戴修成的亲信,也是替他在雁鸣城打探消息的钉子。
当他还因线索决策犹豫的时候,盈袖已经雷厉风行地挖出这一只只跗骨之蛆,毫不留情地将其拿下。不少人还没反应过来,就已经成了刀俎下的待宰畜牲,被五花大绑拘在此处,见到的却是自己做梦都没想过会出现在此地的盈袖。
情报上书她去了问禅山,究竟是何时回转?又是怎么避开沿途岗哨耳目,悄然至此?离开这些时日,她如何知道戴修成通敌卖国,又怎样晓得其麾下有哪些党羽?
诸般疑问充斥心头,坤十九先前因戴修成之事对暗羽升起的不屑之意,在这一刻灰飞烟灭。
留守在此的属下单膝跪地,沉声道:“回禀主子,名单上的人除却首罪俱已在此!”
“做得好,让人把守四周,一只苍蝇都别放进来。”
盈袖一掀裙摆,翘腿坐在椅子上,提壶倒了两盏茶,其中一杯凌空抛来,稳稳落在坤十九手里,连一滴水都没洒出:“请坐。”
坤十九扫了一眼这些人,依言坐下,轻抿了一口茶水:“尊驾,应该就是盈袖姑娘吧。”
盈袖巧笑如花:“奴家不才,未知郎君如何称呼?”
坤十九道:“在下没有名字,称我‘十九’便可。”
顿了顿,坤十九问道:“盈袖姑娘今夜行事,倒是让在下满头雾水了。”
“御下不严,滋生蛀虫,本就是奴家的错处。”盈袖微微一笑,“十九所疑,不过是我知道得太多了。”
坤十九心头一凛。
盈袖葱根一般的手指摩挲着茶杯,原本无瑕的白瓷杯壁无声蔓延开密密麻麻的裂痕,就像罩上了蜘蛛网,却始终没漏出一滴水。
她想起了自己离开伽蓝城之前,与叶浮生的会面——
“要我帮孙悯风他们去问禅山?”
“不,我要你跟他一起去。”
听到叶浮生这句话,盈袖皱了皱眉:“明知伽蓝城内危机四伏,你却要我去问禅山?那里群雄云集,就算葬魂宫闹翻了天,撑死了也不过两败俱伤,我在这时带人过去,并无什么大作用。”
叶浮生微微一笑:“你去问禅山的确于局势无大用,但是……你若留在伽蓝城,却会对局势大不利。”
“你什么意思?”
“山中无老虎,猴子才能称霸王。”叶浮生摇了摇头,“盈袖,你是西川暗羽的主子,虽然没露在明面上,暗地里却已经是个活靶子,该知道你的人,目光早就聚在你身上,你一日留在这里,危机就会一日‘伏’于暗中。”
盈袖瞳孔一缩。
暗羽坐镇西川,又是在这个多事时节,与她为敌的人不少,但会因为她的存在潜伏如斯的人却不多,除非对方的把柄或者短板握在她手里,或者她对其有绝对的压制能力。
“你……怀疑我身边的人,有问题?”
叶浮生反问:“你就没怀疑过吗?”
盈袖陡然间静默下来。
伽蓝城里出了这么大变故,甚至还牵扯到西南异族,边关雁鸣城传来的消息却十分有限,大多是些无关紧要的常态报告,少数有价值的东西也避重就轻,无异于闭目塞听。
情报是暗探的命根,当险局已成却仍不见奕手,只能说明自己已经成为了盘中棋子。
暗羽在西川扎根已有数年,盈袖调遣过来却还只是今岁的事情,其中势力尚未交接完毕,多少阴私密事盘根错节,她有心整顿,藏于其中的鼠辈却狡猾得很,并没漏出实际的马脚,叫她不能轻举妄动。
盈袖需要一个契机,叶浮生恰恰能给她这个机会。
“你做下安排,就说与百鬼门达成合谋,要去问禅山助他们一臂之力,麾下事务暂交他人……”顿了顿,叶浮生眯起眼,“你心里最怀疑谁,就放权给谁,猫闻到腥味,哪有不偷食的道理?”
盈袖心下一动,又有些迟疑:“暗羽在西川已经布开大网,我一旦放权出去,若是出了差错,下场难以收拾!”
“你一走,有心之人的部分耳目也会跟着你走,对伽蓝城的图谋也会加剧,我会趁机把这块地盘吃下来,有了这一道后门谨守,总不至于闹翻了天。”叶浮生淡淡道,“若我没猜错,背后之人如不想腹背受敌,必然要双管齐下,问禅山肯定还有阴谋,你去那里也并不轻省,要尽快跟惜微会合,集你们两人之力破局回援,说不定还是一支奇军。”
盈袖追问道:“那边关怎么办?”
“你要‘楚尧’,我答应给你,边关之行自然是我亲自去,毕竟没有饵食哪能钓出大鱼?”叶浮生的手指摩挲着伞柄,语气生寒,“静王旧部,迟早是要解决的隐患,何况那些奸细被喂了这么多年早已脑满肠肥,此时不宰还留着过年吗?”
“你明明知道,若是‘楚尧’重现人间,那就……”
“盈袖,我去比他更合适。”叶浮生放缓了语气,“你想利用他,但是信不过他,如此一来岂不是自损人手徒劳心机,到最后也是得不偿失。”
盈袖双拳捏紧,又听他道:“更何况,如今暗羽恐生内患,百鬼门不涉朝政,要解决边关的情报耳目,启动掠影是最合适的办法,而我最了解他们。”
“……我会留下信得过的人密布各处,配合你展开行动,注意锁定异动之人,宁错杀不放过。”
半晌,盈袖终于松口:“问禅山之事一旦了结,我就赶向雁鸣城跟你会合,敢胳膊肘朝外拐的,有一个我就剁一个,必定不堕暗羽祖训。”
“好。”叶浮生将伞交到她手里,眉眼弯弯,“你到雁鸣城后,别急着露面,先解决冒头的内奸,顺藤摸瓜一个别错漏,然后设法与掠影搭上线……毕竟是同气连枝,再怎么泾渭分明,在大局面前还是要拧成一股绳,有他们相助你能放开手脚得到军政支持,有你之力能补全他们的短板,统筹整个西川的耳目。”
“……我晓得。”盈袖忽然间眼眶一涩,“你说的这些都好,我都明白,可你自己……怎么办?”
叶浮生摇头浅笑:“我当然会顾好自己,等你们前来里应外合。”
“可是……”
“没有可是,我也不会有事。”叶浮生竖起手指抵在唇前,微微一笑,满目柔光消去了冷雨凄风的寒意,轻声道,“我那个徒弟呀,最爱哭了……我怎么舍得呢?”
第173章 险途
一阵风平地而起,再睁眼时满目皆是灰蒙蒙的颜色。
如铅层云,遮天迷雾,苍莽的西岭密林忽然变得伸手不见五指,突生的雾气迷惑人眼,层出不穷、精心安排的袭击将原本聚集的异族狩猎军冲散开来,分割成无数个小战场。
变故让异族心生不安,藏在暗处的猎人们却得心应手。
这片迷雾并非老天之助,而是出自端衡道长的手笔。当时萧艳骨装扮成玄素的模样上落日崖欺瞒他们,所幸端清及时赶到,虽然没能阻止火油陷阱提前引爆,却救下了端衡、蝎子和张自傲等人。
眼见一队先锋军突破落石冲进前山,端清没让他们紧追过去,而是趁“狼王”卡伊诺等人趟水过河的机会,从两侧绝壁向后包抄,神不知鬼不觉地藏身西岭山林。
这片林子遮天蔽日,草木繁茂土石甚多,是个得天独厚的迷阵之地。端衡他们人数不多,又失了火油陷阱这一关卡,与卡伊诺正面对抗无异于以卵击石,因此迅速变战为阵,趁端清现身吸引卡伊诺注意力的机会,他们分派人手在山林里布下了阵法陷阱。
端衡自年少时便精研阵术,如今早已到了化腐朽为神奇的地步,哪怕是几块普普通通的石头落在他手里,也能摆出最巧妙的机关阵法,更何况在这瘴气恒生、暗影憧憧的密林之中?
唯一的变数,就是端清能给他们拖延多少时间。
以一人之力跟千军硬抗,在这个时候不是明知不可为二为之的英雄气概,而是不自量力的找死。
然而端衡向来信任端清从不质疑,蝎子作为葬魂宫内历经两代宫主变革的老人,自然也对陈年旧人了如指掌,罕见没有提出异议,张自傲就算有疑虑也没说出口,一行人依言入了林子,端清则顺着摇摇欲坠的落日崖飞渡下去,落在了卡伊诺面前。
卡伊诺先是一惊,手中刀刃出鞘,背后兵卒兵刃齐指,却在看清来人之后收了杀意。
端清这次行动,早就换下道袍,着一身与赫连御之前别无二致的罩衣轻袍,同样背负古剑,体型也与其相似,气度却伪装得极好。何况赫连御常年戴着银雕面具不露真容,旁人被他气势所慑也少有人敢逼视细看,此番端清虽因渡厄洞一战狼狈了些,身上残留的血气却萦绕不散,重新扣了张面具之后,竟然比先前更能以假乱真。
楚惜微都曾险被骗过,更何况是临时受命的卡伊诺?
然而身为首领,必然行事谨慎不可轻信他人,卡伊诺虽然止了兵卒,自己却也没冒然勒马上前,目光里满是打量:“赫连宫主……您可不该在这里啊。”
话音未落,脚下马匹忽然向前跪倒,伴随着鲜血喷溅和背后士兵的惊呼——那匹马的两条前腿,竟然在无声无息间被人一剑斩断!
卡伊诺虽有提防,却也没想到对方会突然发难,更没看清他到底是何时出剑!
一惊之下,卡伊诺倒也不乱,单手撑地翻身落稳,然而他刚刚起身,两根冰冷的手指就按在了他的眼皮子上,看似轻若无物,用力之大却仿佛要把眼珠活活抠出来!
“任何人都不能居高临下地看我,更没资格对我品头论足……”端清冰冷的声音从面具后透出,竟然罕见带上一丝令人毛骨悚然的笑意,即使那张面具下的脸连一个勾唇都没有,依然平静得像高山冰壁。
他的手指摁住卡伊诺的眼睛,轻轻歪头:“你出来之前,没被主子教好吗?”
卡伊诺眼睛生疼,却眨一下都不能,一股寒意在背后乱窜,士兵们围拢过来,却被他挥手喝止。
他跟赫连御见面也不过一次,对方正是这般打扮,如今看不出半点错处,然而装扮可以模仿,气势和武功却难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