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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81节

  想想看一整匹布都是这样的织法,那确实非常花功夫。
  ……这么说以前她收下的魏锦都是盗版,还是很粗糙的盗版。
  底下的一个侍女突然开口道:“出自魏地的织锦,都可称为魏锦,但只有许家,才是真正的魏锦。”她的声音虽然嘶哑,但听得出来,自有韵律。
  蟠儿说过,一些家族养育女子,会特意教她们说话暗合音律,这样才能声若歌诵。姜姬的理解就是像播音员一样,一开口就让人陶醉。
  目前她见过的就是龚獠,原来他这个声音是让人调教出来的。现在又见到了这个侍女也会这一手。
  这个侍女虽然跪在地上,但她开口后,殿中一静,所有人都不自觉的被她的话吸引了。
  姜姬道:“为何不抬头?”
  侍女一直伏在地上,她只能看到后脑勺。
  侍女道:“奴奴容貌丑陋,恐惊吓贵人。”
  “无妨。”姜姬道。不看脸怎么知道她说的话是真是假?
  侍女抬起头,离她最近的姜智尖叫一声,竟然吓尿了。姜礼也吓了一跳,但看到姜智脚边的湿意后,他反倒顾不上怕这个女人了,抓住姜智就退下了。
  侍女的脸上被人故意横着割了一刀,连两边的耳朵都割了个豁口。这让她整张脸看起来格外奇怪,给人一种摇摇欲坠的不安全感,好像会让人担心什么时候她的半个脑袋会掉下来。
  如果没有这道疤,她会是一个美人。鹅蛋脸、柳叶眉、杏核眼、樱桃小口,发似乌云,肤似新雪。
  她目视姜姬,过了一会儿才又重新伏下去,叹道:“能直视奴奴而不惊不惧,果然是摘星公主。”
  但她确实感到惊悚。不是因为害怕,而是不自觉的去想这样伤害一个年轻的女子,该是多么的深仇大恨?
  姜姬没有说话,龚獠在旁边叹道:“我第一次看到她们姐妹时,也差点吓坏了。”他见到这二女时,二女蓬头垢面,衣不蔽体,骨瘦如柴,满身血污,二人的手被齐腕斩断,脸也被高明的剑手一剑毁之。
  但魏锦许家只有这两女活下来,二人还都有织娘之名。所以龚獠还是把她们买下来了。
  “真不知那幕后之人是想让她们活下去,还是想让她们死。”许家姐妹下去后,龚獠叹道。
  “是想让她们痛苦的活下去。”姜姬道。
  龚獠悄悄道:“公主,你看她二人容貌如何?”
  “若无伤痕,当是美人。”
  “她二人是在魏王宫中服侍的。”龚獠笑道。
  许家做的是王宫的生意,大王、王后、夫人、公子、公主们需要做衣服了再把人叫进宫就太麻烦了,所以许家织娘一般都是留在王宫中的。就像留在摘星宫的古石一样,既是售后人员,也算人质。
  不过这样一来就不奇怪了。姜姬暗叹一声,是后宫争宠吗?
  龚獠道:“公主最喜他国故事,有这二人在,公主该不会无聊了。”
  龚獠日日长在了摘星宫,礼物也源源不绝的送进了摘星宫,摘星宫外的田家巷如今被人称为摘星路,每天都被商人们堵得水泄不通。
  据说摘星宫每日要八百担柴、四百担炭,牛羊无数!鸡鸭无数!
  蒋伟刚从王宫中回家,就听到他的童儿在和蒋龙说话,蒋龙的从人也才十四五岁,正是爱热闹的时候,他在绘声绘色的给蒋龙讲:“据说摘星公主的摘星宫有八百里!集有天下奇珍!连赵人都听说摘星公主的名字了!”
  蒋龙气愤道:“这样的公主非是我王之福!”
  蒋伟笑道:“龙儿,何出此言?”
  童儿和从人都吓得连忙跪在地上,蒋龙也吓得不轻,嗫嚅道,“……她、她,大王简朴,她却如此,不过是仗着大王宠爱,不忍责怪……”他突然高声道,“这样下去,这个公主必为我鲁国之患!就像朝阳公主一样!”
  大梁朝阳公主,乃是先帝的朝颜夫人之女。她不像长平公主那样淫乱宫帏,她最著名的事就是不肯出嫁。先帝曾为她许亲,她在出嫁之日竟然躲了出去。等先帝去后,朝臣也曾建言让朝阳公主出嫁,但当今只会说“父皇生前多么宠爱姐姐,朕怎么忍心逼姐姐呢?”然后就任由朝阳公主住在凤凰台。
  当今身体不好,据说出生时瘦小的像只小猫,先帝甚至为了将这个儿子平安养大,起名为狸,据说朝阳公主在宫中从不尊称当今为陛下,而是唤皇帝为“阿狸”,甚至有人曾听过公主叫陛下“狸奴”,当今也含笑应诺。
  蒋龙道:“人人都知道,皇上体力不支时,朝阳公主都会代为批折……更有甚者,皇上对朝阳公主所请,从无违逆,言听计从!”他握紧拳头,“二伯,如果放纵摘星公主,异日她就是第二个朝阳!”
  蒋伟笑着让蒋龙坐下,没有理会他说的话,而是说:“明日,你随我进宫见大王。”
  童儿见蒋伟没生气,就拉着蒋龙的从人悄悄退下了,一会儿送进来了两碟点心和一壶茶。
  蒋龙以为自己刚才的话太幼稚了,他也知道自己年纪太小,很多事都不懂,所以平静了一点后,就道:“侄儿记下了。”
  蒋伟笑道:“日后你陪在大王身边,时间长了,就会知道我鲁国不会有一个朝阳公主。”
  蒋伟将蒋珍之子蒋龙送到大王身边,不过为一仆从而已。
  知道的人都道蒋伟实在是太不要脸了!蒋龙是蒋珍的儿子,竟然让他去大王身边当仆人!而大王身边的另一个仆人正是蒋淑的私生子。蒋伟竟然让蒋珍的儿子去做和私生子一样的事!蒋家没了蒋淑之后果然是不行了。
  “连脸都不要了吗?”龚獠冷笑,又道:“蒋珍竟然也任由蒋伟胡来!”
  姜姬道:“蒋伟现在是什么官?”
  龚獠摇头,“大王还没有给蒋伟授官。”所以大家才会放胆嘲笑啊。他扳着手指说,“大王现在就授了冯丙一介甫官,蒋家一个官都没有。蒋伟以前是伪王司马,他交了衣冠后,大王也没说把司马给他做。”
  其实龚獠是觉得,大王越来越不像他之前以为的那个无能之人了。只看现在冯营病卧家中,蒋伟被大王冷落仍巴着大王不放,这还不能说明大王有多厉害吗?
  “若我也能被大王征召就好了。”他大声叹道,一边小心翼翼的看了眼姜姬。
  姜姬就当没听到,她在姜元那里不可能有话语权的。但现在所有人都以为姜元多么珍爱她,多么看重她。这是假的,但她却不得不继续维持这个假象。
  “不知龚二会做个什么官?”她道。
  龚獠见公主不搭理他有点失望,提起龚香,更气愤了,“他做这种事……那是拿整个龚家来当垫脚石!从此之后,世上再无龚家!只有他龚香!”
  龚香回来了。回城当日,被人拦在城门口。
  来人看不出是哪里人,他自报家门:“某肃州李放!敢问龚二郎!姜王尸骨何在!!”
  朝午王是戏称,姜斐下葬时无号,到如今也只能含糊的称一声姜王。
  龚香风尘仆仆,神色疲惫,仍在马上拱手道:“不知壮士问的是哪位姜王?”
  那人怒指:“休要嘻笑!你可知你这样做了之后,天不容你!地不容你!龚家容不下你!鲁国容不下你!”
  龚香平静道:“壮士所言,某不懂。”他仰头看天,“如果上天当真要降罚,某甘愿领受!”他举起双臂,闭上双目。
  围观的乐城人也不由自主的抬头看天,只见天如碧洗,万里无云。
  底下有人小声道:“姜王行逆,之前还下了十几天的雨呢,据说都是先王流的泪。我看上天是不会降罚的。”
  很快有人附和。
  那人见龚香如此淡定,事不可为,恨恨道:“举头三尺有神明!你扪心自问!良心可安!”
  龚香当真捂住心口,道:“祖父皆是莲花台座上客,某不敢做那逆家之子。”
  那人见此,只得钻入人群中跑了。
  这件事很快就传到了摘星宫。姜姬不明白龚香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,龚獠笑道:“这其实是件趣事。”
  龚香的祖父是个无能的人,一辈子都在求官,但当时的鲁王看不上他,哪怕他自荐,找别人推荐,造各种流言声势,那一代的鲁王都视而不见!
  然后就是姜鲜之父当了鲁王,当年蒋淑、冯营与龚香之父都正值青春年华,都被征召了。龚香之父当了官之后,回家见老父长吁短叹,就向先王举荐其父,不知先王出于什么考虑,把龚香的祖父给征召了,做一个少祝,就是逢到新年、祭祀之时让龚香的祖父出来唱一篇祭文,一年也就出来一两回吧。
  龚獠说到这里眼泪都笑出来了:“他这辈子都想当官,哈哈哈哈哈!托儿子的福得偿所愿了!哈哈哈哈!”
  然后,龚香的父亲在先帝还在时,一夜睡下后就没再起来,从此瘫在床上,虽然能说话,但屎尿不禁,从此没再进过莲花台。祖父也很快去世了。伪王继位后,下召给龚香的父亲,也不管人家愿不愿意,直接把衣冠、笏板给送到了龚家。龚家也没推辞。只是虽然收下了,但龚香的父亲说实话,一次都没进过莲花台。他唯一服侍过的鲁王,只有姜鲜之父,姜元之祖。
  龚香这么说,还真没人能说他父祖服侍过伪王。他完全可以说,龚家从来就不认伪王。
  龚香归来,人人都猜大王会让他做个什么官。这次姜鲜的事,全仗龚香在背后支持大王。
  龚香进了莲花台,姜元早早的就起身相迎,亲热道:“四海!数日不见,真叫寡人寝食不安!”
  “大王,幸不辱命。”龚香跪下道。
  姜元将其扶起,问:“姜斐尸骨现在何处?”
  龚香道:“已另寻他处安葬。”他顿了一下,道:“因时间不够,也只能在先王宫殿处起一处穴。”就是挖出来后随便找个地方又埋了。
  姜元叹道,“毕竟也是姜家血脉,还是不能太怠慢他。”
  龚香道:“大王仁厚。”他笑道,“还请大王放心,姜斐就葬在山陵一侧。”
  这是说,他没把姜斐葬在山陵里!而是葬在了外面!
  姜元品味着,慢慢露出一个满足的笑来。
  他再看龚香,简直就觉得这人是他肚子里的蛔虫!一举一动,都那么的合乎心意!
  “来,四海随我来!”姜元携着龚香同榻而坐,这时怜奴带着蒋龙送上茶点,龚香看到蒋龙,笑了一下。
  蒋龙羞红了脸,缩手缩脚跟在怜奴身后匆匆退下了。
  龚香等蒋龙走后才对姜元笑道:“大王,高妙!”
  姜元摇头,“是蒋伟送来的。这个人,竟然一点也不顾忌蒋珍!”
  龚香笑道:“大王当喜!长久下去,蒋伟必定众叛亲离!”
  姜元道:“你说蒋獠占了蒋盛的樊城,可是真的?”
  龚香道,“确实如此。蒋珍还将蒋盛抓了回来,现在就关在家中。想必蒋伟是想把樊城送给蒋淑一脉,本来该是蒋盛在樊城,蒋獠在乐城。如今他想把自己的儿子留在身边了。”
  姜元沉吟不语,龚香道:“蒋伟大概是打着让蒋盛娶了大王之女,再生下有姜氏血脉之子的主意。”
  “以四海看,我儿可能许嫁蒋氏一门?”姜元试探道。
  龚香斩钉截铁道:“不可!”他放下手中茶盏,起身退后两步跪下,郑重道:“大王!听臣一言!公主万万不可嫁鲁人!”
  姜元眼中一亮,道:“以四海看,我儿该许何人?”
  龚香仰首,“他国之王!”
  龚香离开莲花台时已经是晚霞满天。
  他倚在马上,由从人牵着马,他东倒西歪的,从人一边牵马一边还要扶他,急道:“公子!醒醒!回家再睡!”
  龚香嗯了一声,照旧闭着眼睛。
  此时不远处有人唤道:“龚二郎!”
  龚香睁开眼睛,见是冯瑄在街边,让从人把马牵过去,拱手道:“玉郎唤我何事?”
  冯瑄摇摇手中提的两瓮酒,碧绿的瓮,一看就知道是望君眉。
  龚香看到这酒,笑道:“玉郎,此酒可是为我拿来的?”
  冯瑄笑道:“这酒可不能白喝。”
  龚香笑问:“玉郎但有所请,某无不应承!”
  “当真?”冯瑄故意道:“那大王许你何职?”
  龚香竟然真的当街答道:“大王问我,可愿为太史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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