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5节

  钱老头教给过卢斯和冯铮,告诉他们,很多衙门但凡有案无不破者。因为他们的办案过程是这样的:抓一个嫌疑犯→审问→不认罪→拷打→还不认罪→继续拷打→认罪了→好了,罪证确凿,破案了。
  外人只道是捕快乱抓人,可升堂问案,最终定案的又不是捕快。县令认为你有罪就是有罪,有罪是有罪,没罪还是有罪。
  “这件事就不劳二位了。”周大人对卢斯和冯铮道,“麻烦二位来我天水县跑这一遭,今晚本官在县衙摆宴,还请二位赏脸。”
  “不用了!我二人待大人将案子了解,也要尽快回惠峻复命了!”冯铮噌的站起来,一张脸黑沉沉的吓人。
  等到卢斯和冯铮走了,戚师爷叹了一声:“大人……”
  “之前是我没想过,想在想想,二十多个孩子放出去,王厚德有那么多产业安排他们做学徒吗?如说是安排进了农家,哪里有那么多的农家要养别人家的孩子?你和我,去一趟王家吧。”
  卢斯和冯铮不知道这两位是怎么打算的,卢斯跟着冯铮回了他在客栈的房间,冯铮一进门,抓起桌子上放的茶壶就要朝嘴巴里灌。
  “别!”卢斯赶紧一伸手把茶壶抓过来了,“这里头可是冰凉的水,大冬天喝这个,小心伤胃。”
  “唉!”冯铮叹了一声,坐下了。
  “知道你一肚子气,等回去将这事情据实相告给胡大人便好了。”
  “也只能如此了。今日你可还要去赴宴?”
  “怎么可能赴宴?咱俩洗个澡,早早睡下,明天一早就早早出发吧。”
  “嗯。”
  两人商量得挺好,可是申时刚过,戚师爷来了。那时候俩人刚洗过了澡,正在整理这两天发现的案情。见他进来,两人脸色都不好看。
  戚师爷关上门,进来之后便一揖到底:“二位,王厚德王员外不久前因急病去了。”
  对于戚师爷的礼连让都没让的两人,表情上终于有了点变化。
  “杀童之事,确实为袁屠户所为,此案明日便可了解,劳烦二位了。”
  明白了,县令八成是去与王厚德摊牌了。
  “若是让王员外真的……那不知有多少无辜之人也要牵扯其中,整个天水县靠着王家吃饭的,单只是佃户就有不下百人……”
  “这事怕是县令大人与戚先生已经处理干净了首尾,我等自然也不会自找麻烦。”卢斯道,冯铮依旧是阴沉着脸。
  “多谢二位。”戚师爷很是感激的又是一礼,不是没听出来卢斯的讽刺,可现在徇私枉法了的是他们,尽忠职守的是人家,他不是那等奸佞之人,此时只觉得脸上发热,行礼之后,本是要离开的戚师爷,身子都转了过去的戚师爷,却又转了过来,“我也是本地人士,年少家贫,父亲早亡,十二岁那年母亲重病……若非王员外,如今我的骨头都已经凉了……”
  戚师爷絮絮说了许多,都是王员外当年做的好人好事。除了逢年过节舍粥之外,王员外不知救了多少人命,真的就是个神仙下凡的人物。
  说完之后,戚师爷最后说了一句:“要是没有当年的那一场人祸……王家世代单传,王员外爱子心切,好人没好报啊……”
  他一走,卢斯看冯铮的脸色倒是没有刚才那么难看了,只是多了些复杂难明的感慨。
  第54章
  “即便戚师爷说的都是真的,那王员外与其说是好人没好报, 不如说是太过偏激。就算没有他儿子这件事, 怕也得出些别的事情。”卢斯不想冯铮难受, 开口劝道,“他儿子虽然傻了, 可也只是傻了,还是个男人啊,找个定契的妾侍。早早的生个孩子。王员外今年五十多吧?但他身体健康,还是能看孙子到十五六的。”
  这年代有种妾是合同工,多为官员外地单身赴任、商人外地行商, 或是家中主母无后有夫妻情深的情况下,妾侍进门先说好年限、例银与赏钱等等。在此期间若生了孩子,那自然是归主家, 到了年限, 妾侍包袱卷卷就可走人了。
  卢斯说的, 就是这种。跟现代的代孕有点类似,且这种妾侍本身依然是良民,算是一种长工,比真正在官府登记的妾要自由, 可却又不会得到真正妾侍该有的保护。她生了孩子, 那根本就不是她的,不怕出现任何抢孩子的事情。
  “我们是旁观者清,父子之情,看着自家的儿子傻了, 自然是想尽了法子。虽其情可悯,但是……其心可诛!其行发指!回去之后,还是要将一切禀明大人!”
  看着冯铮,卢斯一时间竟然是有点目眩。原本这正气小哥哥的称呼只是他一时戏谑,相处久了,才发现当初是歪打正着。冯铮的心中是非对错清清楚楚,明明白白,坚毅果敢……惹人迷醉。
  两人第二日一早起来,便听见不少人哭哭啼啼的叫嚷着:“王大善人去了!”
  “莫要胡说!王大善人必然长命百岁!”
  “王大善人去了!白幡都挂起来啦!”
  “王大善人啊!你怎么就去了!”
  卢斯见冯铮咬紧了嘴唇,神色间并非同情,而是不忿:“铮哥不要忧虑,别看周县令将这事情压下了,但也瞒不了多久。”
  “为何?”
  “因为有我啊。”卢斯笑了,露出满口白牙。
  冯铮顿时明白他要走的就是暗处的路子了,自从到了惠峻,老头调教捕快,卢斯就利用职务之便,暗地里收拢了不少人手,惠峻的混混、苦力、乞丐、打把势卖艺等等之类的江湖人士,都听他的号令行事。散步谣言之类,自然是他们最精通不过的小事。
  “毕竟是周大人办的事情,行动间,你可要小心些。”
  “放心吧。”
  两人又花了两天回到惠峻,一回来首先就去向知府胡大人禀报。胡大人这段时间也是度日如年,这案子传得越发乱了,恶鬼食人的谣言都传出来了,界面上如今只见三五成群的精壮,老人、女人和孩子彻底不出门了。
  等听了卢斯和冯铮的禀报,胡大人舒了一口气,点了点头:“博宇还是很知分寸的,这件事处理得好,只是可惜,这考评只能得一个良了。也辛苦你俩了,若没有你们怕是这案子无法尽快了结。”
  两人齐齐抱拳行礼:“为大人分忧。”
  胡大人笑了笑:“给你们五日的假,回家去歇息吧。”两人出来,又有早就等着的杂役给他们递上了赏银,一人无良,这可是不少了。
  回去的路上,卢斯看冯铮又有些抑郁。胡大人是个好官,但是在这件事上,胡大人明显着站在了周大人的一边,满意于周大人的放纵凶手的行为,那胡大人还是个好官吗?
  是,不但他是,周大人也是。否则,这件事情上,那位周大人根本不需要特意跑一趟王员外家里,还要了王员外的命。他们能直接把这件事上隐瞒过去,更混蛋点的,日后帮着王员外倒腾孩子,让他那傻儿子继续吃心肝,也不稀奇。因为一个地方官要管理好地方,他首先依靠的就是当地乡绅。
  王员外是个素有名望的好乡绅,不只是戚师爷要报恩才帮助隐瞒,更主要的原因,是一旦他这大善人杀孩子吃心肝的事情闹腾出来,他们这整个劳兴州的官场,都会发生一场大动荡!
  这就是这个时代官、乡绅、百姓之间的地位,不只是乱世,太平盛世里,百姓依然是鱼肉。
  其实冯铮不是不明白,他也明白。否则之前在路上,他就不会让卢斯小心,而是该说听从胡大人安排——那时候他已经知道这件事只能他们自己干了。
  两人回来的转天,天水县的公文到了,果然罪人是袁屠户,并表示过两天,袁屠户就会被押送到州府了。当天晌午的时候,惠峻的安民告示就发出来了。说袁屠户拐卖残杀小儿,卖小儿肉以充银钱。
  听着书吏念告示的众人,当即有不少人呕吐了出来,惠峻之后两三个月里肉铺的买卖都清淡到了极点。
  当天卢斯他们家里的饭桌上,也只剩下了萝卜豆腐:“娘,肉呢?”
  “扔了。”柳氏道,说着还双手合十在胸前,拜了拜菩萨,“你们难道没听说,那肉铺里卖小儿的肉呢!”
  “又不是咱们惠峻的肉铺,况且这都是半个多月前的事情了。”卢斯把筷子一放,自己跑灶间去了。
  不是他矫情,实在是他这个年岁身体依然在生长,且每天被老头操练,运动量大得惊人,不吃肉,肚子里没油水,扛不住啊。
  “我给你弄,我给你弄!”柳氏一见卢斯铁了心要吃肉,底气顿时弱了,忙跳起来追上灶间去了。
  吃饱喝足,卢斯下午出去了一趟,回来跟冯铮说:“成了。”
  “花了多少银子?”
  “十几两而已,不多。”
  冯铮回去拿了十两银子交给卢斯,这事算是他们两个人干的,他找人手做谋划都不行,总不能银子也都让卢斯出了。
  卢斯笑了笑,没推辞,这是他老婆给他的银子,当然要收着。
  且说天水县那边,王大善人死后的第六天,县里突然来了风尘仆仆的一家老小。来了立刻便喜笑颜开的找人问王厚德,王大善人家在何处,一边问一边絮叨,说是自家孩子让人贩子给拐了,多年查找才知道让人贩子卖给了王大善人,又听说这王大善人和善,将孩子送做学徒去了。如今他们只盼着接回自家的孩子,谢过王大善人,那就可以一家团圆了。
  “这可是好事,那可就要提前恭喜老哥哥了。”这家人嗓门大,不但被他们拉住问路的人前因后果听了个清楚明白,就是周围路过的人也都一清二楚的。
  如今是腊月,天冷得很,大家都闲的没事,顿时有不少凑热闹的凑了过来。
  “可不是!”大嗓门老头笑的见牙不见眼。
  “可惜啊,王大善人好人没好报,前几日突然去了,这不,明个就是头七了。”
  “哎哟!这可不好,我们可得赶紧去恩人的灵前磕个头,只希望恩人下辈子福泽深厚!”这家人急急忙忙的就去了,有人跟去,但也只跟到王大善人家门口,见他们让王府的仆役迎了进去,也就散了——虽然王大善人是好人,但毕竟是死人,大腊月的朝死人家里跑,晦气。
  这事原本以为就完了,顶多有人回家去叹一声那一家团圆的坎坷,抱着自家的儿女咒骂上两句人贩子。
  可谁知道没出转过天来,也就是王大善人头七这天,又闹出事情来了。
  那家人抱着一具恶臭的孩儿尸体,要王家人偿命!原来是那家人的老奶奶心善,知道了惨死的二十个孩子,要到县衙里祭拜一番,帮正要下葬的孩子们梳梳头清理清理身体——案子结了,尸首也能安葬了,但大腊月的,还一口气二十具尸首,哪里是那么容易葬下去的。
  结果这一帮忙,竟然就帮出来来自己的孙儿了。
  “你说让我孩子去做学徒!!到哪家去做了!!为何我孙儿却丢了性命!!!”
  “我苦命的儿啊!!做娘的怎么会认错你左臂上的胎记!!!”
  “没了天良的!!!偿命!!!”
  “这是误会吧,王大善人怎么会干出这种事情来?”虽然王家就只剩下了王少爷一个傻子,多数人也不愿意在这个时候跑出来找晦气,但总有些知恩图报的,在这一天也来祭拜。他们跟王府的家丁,一块护住了王少爷。
  “他买了我的孙儿!现在孙儿让人掏心挖肝!还我孙儿的心肝来!”
  两边一通闹腾,就直接闹到了公堂上去。
  王少爷别看傻了,他是有个秀才的功名的,所以也不用跪,傻呵呵的笑着站在公堂上。来寻自家孩儿的一家老小哭哭啼啼的跪在地上,呈上一份匆忙写就的状纸。
  外头有跟着王少爷从玩家祖坟回来的,也有听到消息来给王少爷助威,或纯是来热闹的。一开始众人自然都向着王大善人,可这些人听了片刻,就也觉得不对劲了。
  王大善人确确实实是手痒了许多孩子,有从人贩子那里买来的,有收留的无父无母的孤儿乞丐,然后在一个多月前说是把孩子们送去当学徒了。因为这,后来就有些寻常人家,孩子多,不好养活,也求到了王大善人家,求他给自己的孩子安排一个好去处,王大善人也都答应了。
  可是王大善人这一死,除了几家已经安排好了的,其他人家自然是没了依靠。可同样是除了几个就安排在天水县的孩子,其他的孩子在哪,没人知道。
  并非是家大人不关心自家的孩子,而是这年头学徒跟仆役没什么区别,跟着师父的前几年,甚至前十几年,那都是没有任何酬劳的,顶多是管吃管住。做家大人的,狠心点的觉得能省下来一个人的口粮就心满意足,心疼孩子的也不敢多打听,就怕到时候自己心软,或是让师父有了什么不快。
  而且人家认出了自家的孩儿,有明明白白的拿着人贩子那里的单据,县太爷也确实从衙门里找出了卖身契——卖身契一式三份,主人、衙门、仆役自己各一份。这就是人家的孩子没错了,那怎么原本王大善人说的该好好给人做学徒的孩儿,现在成了没心没肝的死肉呢?
  周大人在上头脸色青灰,老百姓虽然愚昧,但这些事明明白白的摆出来,谁心里没有一点疑惑呢?而且下头站着的捕快的眼神也都不对劲了。他们不少人都被派出去找那些当学徒的孩子了,自然是一个都没有找着的。
  这些捕快也都不会口风严谨之人,有他们,再有这些公堂上的老百姓,这事情是瞒不住了。但是,他就得硬生生的让纸包住火,否则完了的不只是王家,毕竟在此之前案子已经结了。
  他也有点怀疑,这事跟那两个知府衙门的捕快是否有关,可现在不是想怎么料理那两个捕快的时候,先得把这一关过去!
  这一关真能过去吗?
  “大人冤枉啊!还请查清我儿的去向啊!!!”这嚎啕着扑进来的,可不是堂上抱着尸首的一家老小,而是堂外把孩子托付给王大善人当学徒的百姓。有一就有二,不多时,更多的人扑进来哭嚷了。
  王大善人的坟被挖了,被开膛破肚,五脏六腑扔进了粪坑,光猪一样的尸首吊在了王家祖坟旁边的老树边。王家的家财被发卖,散与被害童子的家人。王家那位痴傻的大少爷在被人打伤之后,不知所踪——这就是隔了几天,传到惠峻的消息。
  这时候,卢斯和冯铮也休假完毕,重新上工了。之前刚贴出来的安民告示,成了一纸笑话。安稳了几天的老百姓顿时又跟被惊了的兔子一样,缩回了自家窝里。
  胡大人把卢斯和冯铮叫进来,看了他俩半天,最后啥都没说,让他们下去了。
  第55章
  去到天水县去告状的人家,确确实实是丢了孩子, 他们拿去的人贩子的卖身契也是做不得假的, 胡大人对这两个下属的怀疑只有三分, 毕竟事情前后脚发生得太快了。且事已至此,既然不是确定的事情, 那何必要掰扯清楚呢?
  最后的结局,周大人的考评结果是个差,因为他之前的政绩还算是不错,所以官还有得做,只是被扔去了其他州立的下县任职, 不过,那已经是转念春天的事情了。
  “师弟,那孩子真的是那户人家丢的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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